城市更新本就充满挑战 —— 资金层面错综复杂，政治层面敏感易受关注，利益相关方众多，几乎注定会让某些人感到不满。正是出于这些原因，许多城市宁愿维持现状，也不愿冒险对根深蒂固的城市肌理、居住空间及其动态关系进行改造；毕竟一旦“沉睡的熊”被惊扰，意想不到的麻烦往往会接踵而至。
位于东京涩谷的宫下公园（Miyashita Kōen），正是这一困境的典型缩影。其当下形态 —— 一座集多层功能于一体的综合体，在商业活动与可供公众使用的公园之间寻求平衡 —— 历经多年协商、批判与调整方得以成型。最终成果是一个独具特色的公私合作范例，它致力于协调城市设施、日常休闲与经济可行性之间的关系，打造出一片承载公共生活、同时又能自给自足维持运营的城市新空间。
然而，这一成果的达成绝非一帆风顺。该场地历经了多轮压力与抗议、拆除与重建、驱逐与重新规划 —— 从其作为事实上的“人民公园”（无家可归者曾在此居住）的时期，到由犬吠工作室（Atelier Bow-Wow）提出的精心规划的城市提案，最终演变为由竹中工务店（Takenaka Corporation）和日建设计（Nikken Sekkei）主导的当下公私合作重建项目。每一阶段都在前一阶段的基础上叠加了新的诉求，最终迫使该项目不得不兼顾多重、往往相互冲突的利益。因此，如今矗立于此的公园，与其说是单一愿景的产物，不如说是协商妥协的结晶 —— 一座既受公民争议塑造、亦受建筑意图影响的城市产物。
非正式规范与正式产权：公共公园为谁服务，以及宫下公园在 2011 年重建前的矛盾困境
在 2011 年重建之前，宫下公园虽作为公共开放空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逐渐成为涩谷区面临挑战日益加剧的场所。无家可归者数量增多，设施日益破败，维护工作滞后，而新的抗震标准更凸显了现有建筑的不足。这些压力共同为重新审视公园的未来埋下了伏笔。
那些事实上成为无家可归者庇护所的公园，在其他地方也有类似情况。例如，伯克利的人民公园 —— 这片由加州大学拥有的土地，逐渐演变成了一片市民共享空间 —— 同样体现了这类场所的矛盾性：自由开放、监管极少、看似包容，且尤为关键的是，对那些在其他地方遭到排斥的居民敞开怀抱。然而，这些条件也可能催生一种 “软性圈占”，早期占住者会确立非正式规范并宣示领地权。其结果是，公园虽在法律上仍属公共空间，但许多人却将其视为具有社会边界的场所，这给那些将其视为临时休闲空间而非永久居住地的其他人的随意使用造成了困扰。
从这个意义上讲，2011 年重建前的宫下公园，尽管是临时拼凑而成的，却为那些游离于正式体系之外的人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社会安全网。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该场地的期望 —— 是作为庇护所还是休闲设施 —— 愈发难以调和。与人民公园的情况类似，宫下公园最终还是进行了重建，这引发了抗议、诉讼和公众的强烈反对。尽管随后的争论颇具争议，但它们有可能为未来更具深思熟虑的城市规划与治理提供借鉴。
搬迁与“公共”的边界：视频记录、法律诉讼与公园记忆
在 2011 年这场备受争议的重建项目中，涩谷区将公园的命名权出售给了一家私营企业，以换取其全额出资进行翻新，并委托犬吠工作室（Atelier Bow-Wow）承担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该任务要求在应对强制驱逐现实和众多利益相关方诉求的同时，重新设计一处面向民众的公共设施 —— 其中最为敏感的是，需妥善处理当地无家可归群体的问题，因为该公园一直是他们的栖身之所。无论设计本身多么周到或恰当，该项目都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广泛关注、严格审视和公众抗议，因为其运营目标 —— 将无家可归者迁离以打造一座可供广大公众享用、并能得到妥善维护的公园 —— 即便只是暂时性的，也与人口迁移问题密不可分。
众多艺术家和社区支持者纷纷站出来反对这次重建项目。一些人将抗议矛头指向当时拥有公园命名权的耐克公司；另一些人则批评涩谷区政府或犬吠工作室。反对行动在多个层面展开——包括制作视频和影片、接受采访、撰写博客、设置施工障碍、发起法律挑战等。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宫下公园驻地艺术家团体（A.I.R. Miyashita Park）对整个抗议活动进行了全程记录，并至今保留着相关事件的公开档案。通过将这些资料保存在网络上，相关争论和证言得以延续，公众、官员、设计师和建筑师仍可随时查阅，以深入了解重建项目的复杂性以及受影响群体的观点。尽管深知各方力量对比悬殊，社区倡导者们仍努力确保自己的声音被记录下来并得到考量，即便最终结果可能与他们的期望相去甚远。
铺垫基础：一座饱受争议的公园如何为稳定的新生替代者铺平道路
这些压力无疑影响了项目的持续推进方向，促使资助方、设计师和官员重新审视公园的管理、规划、运营模式，力求服务尽可能广泛的公众群体，同时考虑长期维护问题，并探索能够支撑公园持续发展的融资模式。与此同时，重建项目需要实际清理营地 —— 这一果断却令人痛心的举动，摧毁了许多人的家园。这种剧烈的流离失所现象，置身于许多发展中的城市都熟悉的更广泛、更缓慢的变化模式之中：随着繁荣程度提升、生活成本攀升、财富日益集中，那些长期存在却经济脆弱的社区被逐渐边缘化。
耐克与犬吠工作室设计的宫下公园最终存续时间不足十年。尽管这一版本的生命周期短暂且充满波折，但它仍作为城市与社区和解过程中一个关键的过渡阶段，在空间和外交层面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 期间，反对者与无家可归的居民曾赢得部分法律层面的胜利。这段插曲为场地、涩谷区乃至更广泛的公众迎接后续重建奠定了基础：新方案规模更大、规划更均衡、财务更稳健，最终打造出一座独具特色的城市基础设施。
如今的宫下公园：高架共享空间，管理下的公共性
时光快进至 2025 年：如今的宫下公园已成为众多游客的热门目的地 —— 这一公私合作项目全面升级了关键基础设施，打造出具备抗震韧性的综合建筑群，并为当地社区构建了一处独具特色的高架公共空间。由日建设计公司（Nikken Sekkei）设计、竹中工务店（Takenaka Corporation）承建的焕新后的公园，既吸引着外来游客，又服务着周边居民。然而，许多人仍会批评其毫不掩饰的商业化倾向：三层的零售裙楼入驻了众多高端品牌，新建的酒店塔楼则瞄准了蓬勃发展的旅游业与资本流入。在他们看来，早期由社区主导、充满草根气息的公共性已被一个精心维护的环境所取代 —— 尽管这个环境开放友好，但不可避免地筛选着用户群体。尽管如此，通过精心策划的活动、管理和成本控制，公园在服务广泛受众的同时平衡多方运营压力的愿景已基本实现。毕竟，鲜有空间能平等地服务所有人；大多数环境都会在不同程度上针对特定用户群体进行优化，而要让每位到访者都感到宾至如归，更是难能可贵。
如今呈现出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象：更干净、更整洁且维护严密 —— 这些特质或许并不完全契合每个人对“公共空间”的想象，却为举办活动、家庭休闲和日常运动提供了条件，并树立了建筑干预与高架城市景观的新范式。高架公园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优势：它能够充分接收自然光照，否则这些光线会被周边建筑和铁路高架桥在一楼层面遮挡；将体育设施设置在屋顶，则营造出更受控的环境，通过减少与车流、人流和列车运行的冲突来提升安全性。
共享空间，共同利益：宫下公园所彰显的深层意义
宫下公园作为城市公园的蜕变历程，蕴含着丰富的启示 —— 涉及城市更新、“公共性” 内涵的演变，以及支撑城市基础设施的多元融资模式。其漫长、复杂且影响深远的演变轨迹 —— 跨越近二十年、历经两次重大改造 —— 既彰显了协调多方利益群体的艰难，也凸显了持续开展公民协商的价值。这一过程引发了超越单一场地的深层思考：公私角色如何共担、长期管理如何组织，以及如何在有限的城市空间内平衡不同用途。
与许多全球城市一样，涩谷在追求经济增长的同时，也面临着住房可负担性和公共资源可及性方面的压力。对于在此背景下如何最好地维持社会多样性，以及如何设计并分配针对特定社区的扶持政策，各方观点不一。从一种视角看，大规模重建旨在创造广泛可感知的效益 —— 旅游、商业、就业、日常便利设施；而从另一种视角看，它也可能重新定义“归属感”的归属对象及其条件。在此背景下，宫下公园的意义不在于其是成功或失败的定论，而在于它作为一个持续的参照点：这一项目揭示了当代重建项目中固有的权衡取舍，展现了在此过程中哪些声音得到彰显、哪些声音逐渐消逝，也凸显了为使共享空间与不断演变的城市生活相契合而需持续付出的努力。
本栏目是 ArchDaily “AD叙事” 系列的一部分，我们会在该系列中分享精选项目的背后故事，深入剖析其独特之处。每月，我们都会探索世界各地的新建筑，讲述它们的故事及其诞生历程。我们还会与建筑师、施工方及社区成员对话，力求凸显他们的个人体验。一如往常，ArchDaily 始终珍视读者的意见反馈。如果您认为有某个项目值得报道，请随时提交您的建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