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外交是指运用文化表达与创意交流来增进各国间的理解并构建国家间关系。在此背景下,建筑长期以来一直扮演着独特的角色。除了其功能性和美学层面的意义,建筑还作为一种沟通媒介,是各国在全球舞台上表达自身身份认同、价值观与抱负的一种语言。
建筑作为一种软实力形式发挥作用 —— 它具有说服力而非强制性 —— 使各国能够通过物质实体展现自身影响力。从战后时期的现代主义风格大使馆,到世界博览会上的宏伟展馆,各国政府和机构都已认识到,建筑环境具有塑造人们认知的潜力。通过委托知名建筑师进行设计,并采用特定的设计语言,各国利用建筑来彰显自身的现代性、传统性、创新性或稳定性。
21 世纪,全球互联互通与地缘政治的碎片化改变了建筑文化外交的范畴。在既有强国持续利用高调项目来重申自身影响力的同时,新兴经济体、较小国家乃至城市都在借助建筑来争取文化话语权。这一扩张使得相关叙事与美学风格更加多元化,但也暴露了代表性、真实性与包容性之间的矛盾,特别是当项目更多服务于象征性议程,而非其建设所面向的社区时,这种矛盾尤为突出。
建筑:作为文化大使
早在“文化外交”这一术语诞生之前,建筑便已悄然扮演着无声使者的角色。各国和机构深知,建筑能够代其发声 —— 传递身份认同、昭示联盟关系,并以言语无法企及的方式塑造人们的认知。19 世纪,在盛大的国际博览会上,这种认知被推向了舞台中央,建筑成为展示工业、艺术与政治的舞台。伦敦万国工业博览会(The Great Exhibition)在约瑟夫·帕克斯顿(Joseph Paxton)设计的水晶宫(Crystal Palace)下拉开帷幕,这座由玻璃与钢铁构成的宏伟建筑,不仅彰显了英国的工程实力,更体现了其帝国自信。仅仅几十年后,巴黎世界博览会(Exposition Universelle)以埃菲尔铁塔(Eiffel Tower)装点城市,这座以钢铁打造的激进之作,宣告了法国的现代性及其在科技与文化领域引领世界的雄心。

这些盛会确立了国家馆作为软实力战略工具的地位。建筑不再只是展品的中立容器,其本身也成了一项展品,经过精心设计以讲述一个国家的故事。在巴塞罗那国际博览会上,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设计的德国馆,以大理石、玻璃和缟玛瑙的精准组合,提炼出德国期望塑造的形象 —— 彰显精致、秩序以及与过去的彻底决裂。十年后,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为纽约世界博览会设计的芬兰馆,将现代主义原则与触感材料及本土元素相结合,展现出芬兰既面向未来又扎根传统的形象。

冷战期间,这种建筑“剧场”变得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苏联在国际博览会上的展馆 —— 气势恢宏、装饰繁复,且布满象征集体力量的符号 —— 展现了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和工业实力。相比之下,美国则采用了更轻盈、更通透的设计,将现代建筑转化为民主与开放的外交语言。这些截然不同的建筑语言,是更大范围地缘政治对话的一部分,这种对话利用设计来传达意识形态立场和国家身份认同。各国采用的策略虽各不相同,但意图如出一辙:即通过建筑形式来塑造人们的认知。
除超级大国之外,其他国家也认识到建筑在重塑其全球地位方面的潜力。由卢西奥·科斯塔(Lucio Costa)和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设计的巴西馆亮相纽约世界博览会,其流畅的现代主义风格后来成为巴西利亚的标志性特征,彰显出巴西的文化活力与经济乐观主义。丹下健三(Kenzō Tange)设计的大阪 1970 年世博会日本馆,则将先进的工程技术与源自日本传统建筑的空间理念相结合,展现出日本作为一个既能拥抱创新又能传承遗产的社会的形象。

在所有这些案例中,经济实力都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对一些国家而言,此类活动提供了成本相对较低却能获得高关注度的形象塑造机会;而对另一些国家来说,这些活动则成为依靠巨额投资和盛大场面打造国家品牌的实践。因此,建筑成为衡量各国如何平衡身份认同、雄心壮志与经济现实的标尺,既揭示了它们的文化价值观,也展现了它们为表达这些价值观所能调动的资源。
但综合来看,这些案例揭示了意图上的一脉相承:每座建筑的设计初衷都不仅限于作为举办活动或履行外交职能的场所。它们是国家治理的工具,将政治抱负转化为空间形态。通过材料的选择、空间的布局以及建筑细节中蕴含的象征意义,这些建筑本身就充当了大使的角色 —— 即便展览落幕、代表团回国之后,它们仍长久地塑造着国际叙事。

机构、网络与建筑影响力
二战后,美国通过一系列现代主义风格的大使馆推广开放理念,例如埃罗·沙里宁(Eero Saarinen)设计的伦敦美国大使馆,其玻璃幕墙与开放式布局旨在与苏联国家建筑封闭的纪念碑式风格形成鲜明对比。这些建筑将政治理想转化为空间形态,把现代主义呈现为一种象征透明与民主的外交语言。

自20世纪初以来,各国便开始将这些文化前哨机构制度化。新兴的文化机构网络以一种更为缓慢、持久的方式开展着建筑外交。这些建筑——大使馆、文化中心、图书馆以及研究院——被设计为语言教学或举办展览的场所,作为国家身份认同的物质载体,融入他国的城市肌理之中。它们体现了这样一种理念:建筑能够承担起永久性的外交职能,以静默却持续的方式传递价值观、美学理念与政治意图。英国文化协会(The British Council)便是其中的杰出范例,该机构成立于1934年,逐步建立起一个文化中心网络,其建筑风格往往折射出英国不断演变的自我认知。战后建筑采用现代主义的简洁风格,传递出可亲近性、开放性与摆脱殖民色彩的决心,而后续的翻新工程有时则会融入当地建筑元素,以示相互尊重。成立于1951年的歌德学院(Goethe-Institut)也采取了类似的审慎策略:无论是在东京、圣保罗还是拉各斯,其空间设计均平衡了当代德国设计原则与适应性,使其能够融入截然不同的文化语境。

在亚洲,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的海外中心常常在现代建筑手法中重新诠释日本传统空间理念——诸如模块化设计、自然采光以及园林的融入。这些设计选择巧妙地将日本文化塑造为既根植于传统,又面向创新的形象。同样地,法盟(Alliance Française)往往选择融入现有城市建筑,但依靠标识、布局以及文化活动规划来保持其可辨识的特色。这表明,建筑外交也可通过细微设计元素上的一致性来实现,尤其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

国际组织同样借助建筑来推进文化外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建筑存在——从马塞尔·布劳耶(Marcel Breuer)、皮埃尔·路易吉·奈尔维(Pier Luigi Nervi)和伯纳德·泽赫富斯(Bernard Zehrfuss)设计的巴黎总部,到其遍布全球的办事机构 —— 均刻意采用现代且协作的风格,成为其通过教育、科学和文化促进和平这一使命的视觉隐喻。除了自身建筑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影响力还延伸至遗产修复项目,例如波黑战争后莫斯塔尔古桥的重建,或是廷巴克图古代手稿的保护,这两项工程都承载着远超其物理边界的象征意义,彰显了参与国对文化延续和冲突后和解的承诺。

过去几十年间,建筑外交的版图已大幅拓展,远超欧洲和北美范畴。非洲、中东、拉丁美洲及东南亚国家纷纷委托建造具有标志性的文化建筑,以期在全球网络中重新定位自身,引入新的美学语言,并重塑影响力版图。在中东地区,由贝聿铭(I.M. Pei)设计的卡塔尔伊斯兰艺术博物馆,以及由让·努维尔(Ateliers Jean Nouvel)工作室设计的卡塔尔国家博物馆,均以引人注目的建筑风格强化了该国作为文化中心的地位,将当代雄心与其历史遗产紧密相连。

经济资源不可避免地影响着这些项目。得益于丰厚的油气收入,海湾国家有能力委托国际知名建筑师设计建筑,并打造整片文化区,如阿布扎比的萨迪亚特岛(Saadiyat Island)。相比之下,许多规模较小或经济实力较弱的国家则转向适应性再利用、社区主导建设,或是与国际组织建立战略伙伴关系。2016 年威尼斯双年展上的智利馆采用简单的木构架建造,且设计为可拆卸和重复利用,这充分展示了如何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打造出引人注目的建筑作品,将经济务实主义与可持续发展和韧性的理念相融合。

在拉丁美洲,诸如吉安卡洛·马赞蒂(Giancarlo Mazzanti)设计的西班牙图书馆公园这类项目,模糊了文化基础设施与社会基础设施之间的界限,展现出一种根植于教育与公共空间的复兴形象。同样,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将殖民时期的建筑改造为当代博物馆,既展现了这座城市作为连接过去与未来之桥梁的定位,又契合了可持续发展与再利用的全球价值观。

无论规模宏大还是简约朴素,这些项目都揭示了建筑如何权衡文化抱负与经济现实。这些建筑会随时间老去、适应变化,并对所在城市的政治气候作出回应:大使馆可能会更换外墙材料以满足新的安全标准;文化中心可能会扩建以容纳数字化项目;图书馆可能会重新设计空间以反映不断演变的无障碍理念。当这些建筑被设计为能够不断演变、积极互动时,它们便成为真正的交流空间——既以形态又以功能传递信息的切实存在标识。
批判视角:呈现、可及性与不平等
随着建筑成为文化外交的关键手段,其塑造认知的能力也凸显出更深层的矛盾。那些宣扬开放与交流理念的建筑,在实际运作中却可能加剧社会与经济的不平等。国家形象的塑造往往更多地服务于政治抱负,而非满足公众需求,致使文化沦为一种精心修饰的形象展示,而非全民共享的体验。

然而,建筑文化外交向新地域的拓展并非没有矛盾。在许多情况下,这些项目是在政治和经济框架下构思的,这些框架更看重全球曝光度,而非本地可达性。聘请“明星建筑师”可能会使本地设计人才黯然失色,而备受瞩目的文化区往往伴随着城市投机行为和绅士化进程而出现。其结果是,那些旨在象征开放与交流的空间,在实践中却可能无法被其本应代表的大多数民众所接触。这些做法预示着建筑文化外交将走向一个不同的未来,在这个未来中,建筑不仅是外交大使,更是其所在社区(包括本地和全球社区)生活的积极参与者。这要求我们重新思考成功的衡量标准:从关注游客数量和媒体报道,转向关注包容性、适应性和长期相关性等指标。这些项目的建筑价值不仅在于其向外展示身份认同的能力,更在于其能够有意义地融入其所处的地点和关系网络之中。

因此,经济实力不仅是决定何种建筑得以兴建的驱动力,也是决定谁能在全球对话中发声的筛选机制。资源有限的国家在打造能在壮观舞台上竞争的建筑时面临结构性劣势,导致文化版图呈现不均衡态势——某些叙事被放大,而另一些则仍被边缘化。这引发了一个关于建筑文化外交中呈现本质的根本性问题:究竟是谁的故事被讲述,又是讲给谁听?在追求吸引国际受众的形象时,政府和机构有可能呈现出一个单一、光鲜的国家身份版本,而忽视了国内的多样性或冲突。如此一来,建筑不仅成为文化推广的工具,更沦为政治叙事管理的手段;成为一面选择性镜子,仅反射出一个国家希望展现的方面。

例如,阿迦汗建筑奖(Aga Khan Award for Architecture)的诸多获奖项目便展现了建筑外交如何从有限资源中脱颖而出,将精湛工艺、本土知识与社会参与相结合,而非依赖明星效应。同样,在麦德林(Medellín)或波哥大(Bogotá)等拉丁美洲城市发展起来的公共图书馆网络,已将建筑定位为促进社会包容与城市复兴的工具——这是一种更为低调却极具深远外交意义的呈现形式。无论规模宏大还是简约朴素,这些项目都面临着一个共同挑战:在象征性呈现与社会关联性之间寻求平衡。永久性机构很容易沦为静态符号——在国外备受赞誉,却与当地环境脱节。然而,若以开放性和适应性为设计理念,它们便能成为真正的交流空间,彰显其本应传递的外交理念。

无论是临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建筑外交形式,都陷入了这一悖论之中。世博会、双年展及全球性活动往往存在重形式、轻内涵的风险,将建筑变成了一场转瞬即逝、只为博人眼球的表演,而非旨在留下长久影响的作品。对于在这些背景下工作的建筑师而言,挑战在于如何在象征性抱负与社会责任之间找到平衡。最成功的项目是那些既能登上全球舞台,又能贴近本土街巷的作品,确保为外交目的而打造的空间,同时也能成为包容、民主的日常生活环境。若缺乏这种平衡,文化外交的建筑就可能沦为一个空洞的象征,成为一个舞台布景,其受众遍布世界各地,却唯独缺席本土。
最终,最有意义的贡献将是那些超越形象塑造,推动真正文化交流、社会包容与共同创作成果的项目。对于建筑师和机构而言,挑战在于将建筑的象征力量与公共空间的民主潜力相结合。如此一来,文化外交便能从精心策划的表演,转变为促进相互理解、实现公平参与塑造建成环境的共享平台。

本文是 ArchDaily “今日文化建筑”专题的一部分。每月,我们都会通过文章、访谈、新闻以及建筑项目,深入探讨一个专题。我们诚邀您深入了解我们的 ArchDaily 专题内容。此外,一如往常, ArchDaily 欢迎读者踊跃投稿;若您想提交文章或项目,请与我们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