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城市持续发展，我们目睹了越来越多精心规划、彻底执行且严格监管的方法被应用于塑造城市中心及其周边空间——这些方法带来了好坏不一的影响。随着规范、限制和准则的不断完善与收紧，城市环境变得更安全、更均衡，也更不易出现意外状况。然而，其负面影响在于，高度管控的区域可能会逐渐走向过度秩序化和过度净化，失去了往昔那种杂乱无章、逐渐累积的特质，而正是这种特质曾孕育出小巷、剩余空间以及出人意料的行动路线——这些往往诞生于法规灰色地带中社区持续即兴创作之下的环境条件。
作为回应，全球范围内有越来越多的倡议项目提出采用短期城市装置来测试城市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些作品旨在通过深思熟虑且贴合具体情境的空间实践，激发关于城市现状与城市能够为社区提供何种可能性的对话。与那些更为保守、依赖大量数据且由机构主导的项目不同，临时装置强调时效性、速度和实验性。它们保持着灵活应变的能力，能够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和公众认知，从而使其现实意义，有时甚至包括其存在时长都能在现场得以确定。一个值得关注的范例是西班牙洛格罗尼奥（Logroño）举办的国际性节庆活动——Concéntrico，该活动被构想为一个城市创新实验室。在迎来第十届之际，这一节庆活动即将出版《Concéntrico：城市创新实验室》一书，该书对过去十年来，通过连续多届活动所塑造的城市设计实践与集体变革成果进行了全面回顾与梳理。
“这本书是对城市转型以及 21 世纪建筑与设计重要性的独特反思。它汇集了一系列提案，让我们能够基于 Concéntrico 过去十年的经验，参与到最紧迫的城市议题讨论之中。”——哈维尔·佩纳（Javier Peña）
在当下，许多环境正趋于过度监管，连孩子们的游乐场都因片面追求所谓“感知上”的安全，而失去了挑战性与乐趣，此时展开这样的对话显得尤为必要。城市探索活动、临时装置艺术以及像 Concéntrico 这样的节日庆典，提供了一种富有成效的平衡力量：它们搭建起短期平台，让 civic（公民/城市相关的）理念在公众的全面审视下接受测试、展开辩论并不断迭代完善。在此背景下，我们与 Concéntrico 节日庆典的负责人、《Concéntrico：城市创新实验室》的联合编辑哈维尔·佩纳（Javier Peña）进行了对谈，探讨了该节庆活动是如何应对这些矛盾冲突的，以及从十年来的城市实验中汲取了哪些经验教训。
为所有人创造体验
公共建筑面临的一项主要挑战，在于弥合概念严谨性与日常城市生活之间可能存在的鸿沟。当面对不熟悉的干预措施时，公众可能会表现出困惑或怀疑。这种潜在的脱节要求我们采取深思熟虑的方法，以确保宏大的理念对于广大受众而言依然清晰易懂且引人入胜。Peña 解释说，Concéntrico 并未将此视为一种局限，而是将其视为激发对作品进行“双重解读”的核心创作机遇。
Javier Peña（JP）：我认为在公共空间开展工作是一场真正激动人心的冒险：公共空间堪称最具政治意味的场所，各种矛盾在此浮现，不同的公众群体、观点和意见在此交汇。它与城市紧密相连，跨越了多种意识形态以及看待事物和采取行动的不同方式。这一挑战充满活力、鼓舞人心，能催生无数机遇。
“在 Concéntrico，我们从不将概念严谨性与日常城市生活之间的张力视为问题，而是看作机遇。我们的出发点不是简化理念，而是将其转化为任何人都能亲身感受的切实体验。关键在于装置要能被使用、能被穿行其中，要在城市空间中催生真实的场景，无论公众是否了解项目的理论背景。”
策展工作的核心在于协同各团队，确保他们的项目既保持概念深度，又能提供易于理解且可亲近的城市体验。这种双重解读是该活动的核心所在：一方面，是引发学科内部讨论的批判性层面；另一方面，是与市民产生直接共鸣的即时体验。在书中，这一点体现在七个章节——身份认同、遗产传承、集体性、生态、游戏、居家性——这些章节探讨复杂议题，但始终通过具体体验展开，引领我们与记忆建立联系，而记忆正是社区生活的根基。
坦然接纳不可预测性
要真正作为一个城市实验室运作，就意味着要接受一定程度的不可预测性。在现实运作的城市中进行实验，意味着要应对从后勤难题、政治局势变化到天气状况等方方面面的问题。该活动并未试图控制每一个变量，而是构建了一个灵活的流程，旨在适应并做出回应。Peña 谈到了这种心态如何将潜在的干扰转化为创意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这一过程还得到了社区极高的公民尊重意识作为支撑。
JP：在 Concéntrico，整个流程极具灵活性，而这种灵活性正是我们打造每一届活动的基石，并且从一开始我们就将节日庆典本身视为一个动态过程。每年都是一场高强度的挑战：从遴选参展团队开始，既有我们主动邀请的，也有通过公开征集加入的。每年我们都尝试探索新的场地，秉持“整座城市皆可利用”的理念，与每位参与者展开极为务实的合作，确保他们的创意能在最契合的场景中落地。关键在于为项目与场地找到最佳“配对”，从而充分激发特定地点的独特潜力。这一过程总伴随着调整、变通与改变，因此，始终明确初始目标至关重要，如此方能确保活动本质始终如一。
装置建成后，我们依靠的是市民的自觉维护：尽管我们占据了城市中心广场，但并未安排夜间看护，而持续面临的挑战之一，便是观察公众如何对待这些作品。这种自觉维护已成为该节庆的一大特色。在已完成的 150 余项装置作品中，意外状况时有发生：既有天气因素，比如“穹顶”项目因实际风力强于预期，我们不得不缩短其展出时长；也有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比如树木因气温高于预期而受损。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时刻保持应对准备，幸而有木工师傅和本地团队的全程支持，他们全程参与整个过程，让我们能够迅速响应。
“最终，这些意外并非阻碍，而是构成了节庆实验性特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平衡风险与批判性
有意义的实验本身就伴随着风险。一个项目若要具有价值，往往需蕴含挑衅性元素，即一种挑战常规、促使人们以不同视角看待自身环境的理念。在公共领域，这必须与保障安全、确保可及性以及赢得社会接纳的责任谨慎权衡。Peña 阐述了该节日如何在这片微妙领域中巧妙前行——不是通过淡化批判性理念，而是将每个项目都构建为一场对话，将风险转化为一种共享的集体体验。
Javier Peña: 在 Concéntrico，我们认同实验性必然伴随风险，但我们认为这是整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的挑战在于找到一个空间，让挑战性与责任感能够共存。一方面，我们与建筑师、市政技术人员和本地工匠合作，确保每件装置的安全性、无障碍性以及材料可行性；另一方面，我们坚持认为，这些条件不应削弱项目的批判性或前瞻性特质。
该节庆活动宛如一座城市实验室，人们能够在安全且不设限的框架内，探索城市生活的新方式。通常，与规章制度的协商过程反而会开辟出意想不到的创意路径：它迫使各团队重新思考材料、结构或组装流程，让实验的本质得以延续。每个项目同时也被视为一场对话：是我们这些组织者与亲身体验的公众之间一来一往的交流。这种对话至关重要，因为市民的尊重与参与让我们每一届都能更进一步。
“民众的积极回应构建了一场意义深远的对话，激励着我们勇于承担新风险，开拓更多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批判性元素从不孤立存在；它被共享，并转化为集体体验。”
城市中建筑的角色
十年来策划 Concéntrico 节庆活动，不仅重塑了洛格罗尼奥这座城市，更深刻改变了 Peña 自身对建筑的认知。他不再局限于传统上对永久性物体和单一作者权的关注，而是反思这一节日如何揭示了过程、协同设计以及时间性的强大力量。这一转变重新定义了建筑的角色——从创造静态形式，转向营造能够改变我们与城市世界关系的动态且富有意义的瞬间。
Javier Peña: Concéntrico 彻底改变了我对建筑的理解。起初，我的视角更多聚焦于建筑对象本身，关注最终的成品形态。而通过参与这个活动，我领悟到最重要的并非结果，而是过程：项目如何被构思、协商、建造，以及如何被人们所体验与使用。
“创作归属权被弱化并成为共享之物。每一项装置作品都是受邀团队、机构、技术人员、木工，尤其是居住其中的市民共同协作的成果。这种集体共创的特质，让活动不再是一系列物品的集合，而更像是一个‘过程实验室’。”
时间性也已成为核心要素：短暂性并非限制，而是一种关键工具，它让我们能够快速检验创意、激发反应、从可行或不可行之处汲取经验，并在城市集体记忆中留下印记。这改变了我对建筑的认知：建筑不再那么局限于追求永恒，而更注重创造能够改变我们与城市关系的、富有意义的瞬间。
永恒留存的瞬间
当一场临时性庆典落幕，它究竟留下了什么？Concéntrico 的真正影响力并非体现在物质遗存上，而在于它所创造的持久记忆与改变的认知。Peña 回忆起过去十年中几座标志性装置艺术，每一件都印证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干预，如何能在城市及其居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对标志性空间的认知、使用方式与记忆留存。
JP：Concéntrico 有太多令人难忘的时刻，每一届都留下了震撼的画面和深刻的体验。其中之一是 Lanza Atelier 在市政厅广场设计的装置作品，它也是新书的封面：超过 2.4 万块砖块组成直径 40 米、30 米和 20 米的环形结构，与拉斐尔·莫内欧（Rafael Moneo）设计的建筑展开直接对话。这是一次具有象征意义的干预，它以全新的方式激活了广场巨大的空旷空间，将其变成一个集体长椅，同时也改变了人们进入建筑的方式。
另一个关键时刻是 Plastique Fantastique 团队打造的“Rindeluxe”装置——一个巨大的充气圆环，它改造了波特拉斯街（Calle Portales）的入口，改变了人们对那些平日里隐匿不现的庭院的认知，将它们推到了城市景观的台前。我还记得 Willem de Haan 的装置作品，他在 Espartero 骑马雕像的基座上搭建了一座房屋，以一种极具批判性又充满巧思的方式重塑了这尊城市地标。这一创作改变了人们看待这座城市标志性雕塑的视角，甚至让许多人在五十年来首次攀爬上周围的狮子雕像。
而最近，Leopold Banchini 又以在 Gran Vía 大型环岛中央设置的临时浴场令我们惊叹不已。这是一次大胆而充满趣味的干预，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一处交通空间的固有认知，将其转变为一个可供人们驻足停留、自在休憩、尽情享受的场所。
“这些案例都表明，临时性装置能够创造出经久不衰的记忆。而这正是本书想要捕捉的精髓：不仅记录那些建成的作品，更记录下人们共同书写的故事、集体共鸣的情感，以及这些装置改变我们对城市认知的强大力量。”
Concéntrico 的未来
新书凝结了十年经验，Concéntrico 正站在关键转折点上。这一节庆活动下一项重大实验，是突破其备受赞誉的短暂性模式。Peña 分享了他对未来的构想：将临时装置所蕴含的敏捷创新精神，转化为更具延续性的项目，最终目标是使其成为推动城市持久变革的结构性工具。
Javier Peña：这本书的出版恰逢一个关键节点——它既是对过去十年的总结，也开启了新的篇章。迄今为止，Concéntrico 一直是一个“临时实验室”，而下一步，我们希望将这种理念延伸到更具延续性的项目中。目前，我们已在推进“城市气候岛”等项目，旨在将活动精神融入永久性基础设施，探索如何将临时性实验的经验转化为长期的城市变革。
与此同时，我们希望将 Concéntrico 打造成一个促进文化机构、市政部门、高校及私营合作伙伴之间协作的平台。该节庆活动已证明，这样的联盟是可行的；而当下的挑战在于，如何让这些联盟进一步影响城市政策，并改变我们集体认知公共空间的方式。
我最渴望开展的实验正是这一探索：见证一场以短暂性装置艺术为起点的节日，如何演变为推动变革的结构性工具，进而激发新的城市政策制定、开启协同设计流程，并催生更具可持续性的资金筹措模式。
我们于今秋启动的图书巡展活动正是这一愿景的组成部分：旨在将这些思考推向国际舞台，观察它们在其他语境中、与其他参与者产生怎样的共鸣。
回顾过去十年，不难发现，Concéntrico 已不仅仅是一系列临时装置的集合；它是一场持续倡导打造更开放、更具响应力且更富趣味的城市的宣言。与哈维尔·佩尼亚（Javier Peña）的对话揭示了一种哲学理念：过程比产品更重要，风险是对话的催化剂，而短暂的存在也能在公众认知中引发持久转变。这一做法是对城市生活过度净化现象的有力制衡，提醒我们，城市之所以繁荣，正得益于那些精心设计的挑衅性元素所能带来的、未被脚本规划的联结与发现时刻。
这一理念如今已在新书《Concéntrico：城市创新实验室》（Concéntrico: Urban Innovation Laboratory）中得以系统阐述。该书由哈维尔·佩尼亚（Javier Peña）和尼克·阿克塞尔（Nick Axel）主编，剖析了该节庆首个十年里 150 余项干预活动中精选出的 86 个关键项目。全书围绕七个紧迫主题展开——从遗产与时间性，到生态与游戏——为任何有意探索集体领域新生活方式的读者提供批判性视角。随着组织者于今秋开启国际巡回书展，这场始于洛格罗尼奥广场的对话即将在全球范围内引发共鸣，邀请我们以全新视角审视自己的城市——不仅看到它们当下的模样，更发掘其可能成为的充满活力的实验室之潜质。
